桥之梦
行过很多路,走过很多桥,看过很多风景,却独独忘不了故乡的桥。故乡怒江位于三江并流的源头,那里有许许多多的石拱桥、木桥、吊桥、石板桥,还有被家乡人亲切地称为“风雨桥”的廊桥。
家乡的老桥中,最多的还是石拱桥,它们虽不及世界上最早的石拱桥———赵州桥那样举世闻名,但与我的心灵离得更近。回想起这些故乡的桥,我常想到一句话:“养蚕,同时被蚕养”。我们这些以建桥铺路为业的交通人,在建桥铺路的同时,也被这些桥、这些路“养”———建桥的过程,也铸就了我们的心灵和品格。
1982年,我大学毕业回到怒江州,成为六库公路管理总段的一名技术员。在我的青春岁月里,我参与了故乡10余座各种桥梁的设计与建设。在这些桥中,有福贡的马吉桥、左罗底桥、美妮多桥;有跨越保山中河的多座石拱桥;还有沪水大兴地桥、上江的人马吊桥等。建桥铺路,几乎占据了我的整个青春岁月。当我回顾自己的青年时代,竟然发现,桥,当然还有路,成为我青春岁月最坚实的基石,这基石是如此的沉着和坚定,让我远离故土而不惑。
故乡的桥,尤其是那些我所设计和建造的桥,常常从我的梦中突兀而起,拱起它高高的脊梁。它屹立于寒风中,展示着它嶙峋的倔强。故乡的江水河水,如老者银亮的白发,流淌过千载岁月。那时,我所设计和建造的桥是那样的年轻,如同我年轻的生命。跨过从亘古走来的河流,桥展望着它未来的路。原来古老和年轻其实是一条路的两段,一首歌的两个章节。背负着古老走来,未来的路更长———不论是桥,还是人,年轻真好。
当一切仍在恐惧,我故乡的桥却淡定如岸。纵然江水河水一味南去,一路喧嚣,没有回望的泪痕,桥仍在原处坚守,看风云变幻,看水泄千里。那秃石上的鹰扑腾着翅膀,或啄一下羽毛;还有那岸边可人的格桑花,它一路在窃窃私语。许久,桥上的我弹出舌头,被寒风捂回,再也不敢肆意。我明白,淡定,是桥的宗教,也应是我的信念。
一批批过往的马帮驮着茶叶、丝绸,跨越我故乡那些各式各样的桥,走向世界。马蹄印里的茶水,已好久无人问津,你只与马帮的主人共饮。坐在一起品茶的人,一双双布满老茧的手,都是朋友。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而那车辙里的酒,可辨性情之真伪,那些高举起土陶酒杯的人中,就有你曾经的敌人。久违的马铃声响起,一只偷吃了酒的松鼠,蜷缩在一边,我也随之醉去。路上的桥,以一种宽容的心态,看松鼠,也看醉去的人。原来,“宽容不是道德,而是认识”。民国才女张爱玲也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让所有无法过去的都成为过去,这样的宽容和慈悲,才是故乡桥的境界。
驼着的背,渐渐失去了青春的张力。我看到故乡的桥,就这样走向衰老。我所设计的桥,它们曾经多么年轻,也无法规避这样的一种命运。没有呻吟,没有血溅,造物悄悄画圆了自己生命的轨迹。试问水与水上的桥,时光为何催你老?但故乡就是这么耿直,再老的青石,也唯有沉默,沉默是金。曾经爱你恨你的人,都希望,你保持风吹日晒的状态。偶有几条江鳅,捡拾你洒落的,盐,或是皮屑,谁,就在此刻,似一只被主人遗弃的牧羊犬,流落城池深巷,失聪失明,最终,倒在失忆的车轮旁。为何?哦,“我们生于他人的苦难里,而死于自己的痛苦中”。
回到你身边,或站或坐或躺,是我的信仰。我是一株榕树,根早已植入你的体内,与你无法分离。我的肤色与你一样,古铜般隽永。我那四季飘零的叶子,尽管挡不住热暑和寒冬,却把你覆盖。让你的眼神和瘦骨,不再固执中绝望,一样坚守的姿态,从生到死。故乡的桥,让人想到那些单纯却又坚韧的信徒,一个个虔诚的身影,在雪山的路上,消失,或是永恒。雪山没有歌声,你让母亲腹中的婴儿,也静然。
梦中的我常发现,自己其实就是一个“养蚕,同时被蚕养”的孩子。可不,在孩提时代,一直梦想着能够成为一位工程师,亲手设计建造家乡的桥;到了青年时代,我设计、建造了7座故乡的石拱桥、吊桥,让我读懂了桥的厚重。道道彩虹飞架,天堑变通途———建桥人的理想,实在和桥一样,就这么直接而简单。梦中,我常见桥有了生命,只要受伤,便有鲜红的血液流出。即使被烈日烤成黑点,我也要像一只甲壳虫那样,向桥的精神和操守爬过去,只想闻一闻,未被污染的水和泥土;只想拾一颗没有染黑的砂粒,送给我们的孩子。
让江水河水更汹涌一些吧,我是桥,我张开双臂。诗人说:“面向大海,春暖花开”。我听到我的桥对两边的岭说:“从此岸抵达彼岸,一路走好!” 作者:张长生 来源云南交通信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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