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风渐渐暖了。太阳也似乎比冬日里勤勉了些,早早地爬上天际,将光芒泼洒下来。我向来以为,春天不是慢慢来的,而是突然之间,从泥土里、枝头上、空气中,一齐迸发出来的。
草是最先知道的。枯黄的地面,不知何时竟钻出了点点新绿。起初只是零星几点,怯生生的,像是怕冷的孩子从被窝里探出脑袋。不几日,便连成了片,绿茸茸地铺展开来。草色遥看近却无,古人这话说得极是。远远望去,原野上浮着一层淡绿的烟雾,走近了看,却又寻不见那绿色。草芽太短,又太密,反倒显不出颜色来。只有蹲下身去,才能看见那些细如牛毛的嫩叶,倔强地刺破泥土,排着队向太阳敬礼。
树也醒了。先是柳条泛出黄绿,在风中摇曳,像少女未梳好的长发。杨树的枝干上鼓起一个个小包,那是它们孕育了一冬的芽。某日清晨,这些小包突然裂开,吐出嫩叶来。新叶初生时总是蜷曲的,如同婴儿紧握的拳头,慢慢才舒展开来。我见过一棵老槐树,树干皲裂如老人额头上的皱纹,却在枝头爆出簇簇新绿,那情景着实令人感动——再老的树,逢春也要做一回少年。
桃花开得最是热闹。先是枝条上冒出些红点,渐渐膨大,终于在某一个温暖的午后,"噗"地一声绽开了。说是"噗",其实并无声音,只是那盛放之势,让人仿佛听见了花开的声响。单朵桃花并不惊人,五片薄如蝉翼的花瓣,围着几根细丝般的花蕊。但千百朵攒在一起,便成了云霞。远望一树桃花,确如一团粉红的云,浮在褐色的枝干上。风过时,花瓣纷纷扬扬地落,树下便铺了一层红毯。这红毯一日厚似一日,直到春残。
小虫子们也出来了。蚂蚁排着队在树干上游行;蜜蜂嗡嗡地绕着花丛打转;蝴蝶最为悠闲,这里停停,那里歇歇,翅膀一开一合,像在给春天打拍子。有一回,我看见一只蜜蜂钻进一朵桃花里,半晌不出来。凑近看时,它正忙着采蜜,浑身沾满了金黄的花粉,后腿上的"花粉篮"已经装得鼓鼓的。它工作得那样专心,竟不理会我这个庞然大物的窥视。
孩子们也活泼起来。冬日里缩手缩脚的模样不见了,他们在草地上奔跑、打滚、放风筝。一个小姑娘蹲在蒲公英丛边,鼓起腮帮子吹那些白色的小伞。绒絮四散飞去,她拍着手笑,笑声清脆如铃。不远处,几个男孩正试图摇动一棵开花的梨树,花瓣雪片般落下,落了他们满头满身。他们大笑着,互相指着对方头上的花瓣,说是"白头翁"。
春天就是这样,把生机泼洒得到处都是。草要绿,树要发芽,花要开,虫要飞,孩子要笑——由不得你不答应。这泼辣的生机,简直有些蛮横,却又叫人欢喜。我常想,若是没有春天,这世界该多么乏味。好在年年岁岁,春总如约而至,带着它那不可遏制的生机,将世界重新涂抹一遍。
这便是春之祭了——大地以万物生长祭祀生命,而我们,都是这祭典中的宾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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