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印象中的陕西富县公路段
2010年深秋,跟着作家公路采风团在公路上走了几天了,10月30日上午进入了延安的地界。延安的公路修得讲究,养护得精心,宽展的柏油路在山间盘来绕去,如同一条舒展自如的灰蓝飘带。路上没见一个坑洼,没见一处垃圾,道沿划着白线,两边的行道树整齐划一,不是路,是一件精心打造出的艺术品。最让我感叹的是排水沟,深秋时节,正是树叶飘零的时候,可是沟里不要说污垢,连黄叶也不见几片,看来是每天有专人打扫的。陕北天空湛蓝,阳光明丽,路况好,人的心情便好,车在路上走,人在画中游,美极了!我问这段美路归哪儿管,公路上的人说,归富县公路段。我说把路管理成这样真不容易,公路上的人说,富县公路段是省级文明单位,受过全国总工会的奖励。
难怪!
按理说,我也走过不少路,见识过很糟糕的路,更见过不少“好路”,却没见过拾掇得如同自家炕头般这样精细,这样让人赏心悦目的路,像绣花似的对待修路养路,让人从心里敬重,这些人是用心在干事,把这条路看作了自己生命中唯此为大的第一大事。
以前受资金和政策体制的制约,让公路上的人常常有力不从心的遗憾,修路难,养路更难。
还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采访延安的公路,从志丹到吴起,那段路曾经给我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百十公里的路我足足走了大半天。中午在志丹吃了饭,司机说得赶紧走,就立即乘车出发。是志丹公路段的车,车很破旧,四面透风,开起来叮咣乱响,很有蒸汽机车的倾向。那条路走得可谓艰苦卓绝,在八月的骄阳下,土路上的暄土如同细细的流水,车行走其中,遇坑下坑,遇塄上塄,颠簸摇晃,两手必抓着点什么才能坐稳。朝外看,车两侧尘土高腾,如同开了巡洋舰,回头望,一条土龙紧紧相随,穷追不舍,车稍一停顿,灰土便铺天盖地而来,将你不折不扣罩护其中,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土腥气,呛得人只想咳嗽。到了目的地,人人都成了出土文物,辨不出男女,分不清鼻眼。所以,一提陕北的路,我便有些望而却步。
这次到陕北,我首先问的就是志丹到吴起的路,是否还像当年一样耍土龙,坐过山车,延安公路局的常启振主任告诉我,那边的路跟这边一样好,早已是柏油路了,在延安,从县到乡镇到村落,曝土扬烟的烂土路根本看不到了。现在延安的经济相对比较宽裕,政府每年要拿出七、八千万元投入到农村公路的建设养护中,像富县这样的地方,已经基本上做到村村通了。遗憾的是我这次没有时间,再去走一遍那条曾经把我折腾得狼狈不堪的土路,举一反三,凭借富县的路,我已想象得出那条路如今的精彩。毕竟过了三十年,时代在前进,连那些苍凉的黄土峁峁都穿上了绿装,人变了,路自然也变了。
富县公路段的段长叫路泽军,胖胖的一个陕北汉子,言语朴实,相貌憨厚,在段上敞亮的接待室里他自豪地对大家说,我们段的修路、养护工程资质是陕西公路系统最高的,属于二甲级,我们可以独自对外承包工程。
“二甲级”究竟有多高,我没有概念,这大概是公路上的行业标准。不过肯定是级别不低,很不错,很有水平的,这点毋庸置疑,因为大家一进公路段的院落,就看到了他们自己施工修建的两栋漂亮的家属楼和办公楼。能自己盖楼的公路段可能不多,能在外头投标包揽工程的公路段更不多。看着接待室地面铺的厚厚的全毛提花地毯,我问自己,这里是公路段吗?我又想起了多年前走过的陕北一个又一个公路段,那些简陋的桌椅板凳,那些粗砾的饭食和昏暗的窑洞……
路泽军领着我们去段上的机械养护中心参观,一个硕大的场地,里面整齐排列着各样筑路、养路机械,摊铺机、压路机,各样叫不出名字的大机器十多台,这是公路段实力的象征。远处还有一个“巨无霸”样的大家伙,高塔一样的,那是拌和机,石头、混凝土、沥青自动上料,自动拌和,出来就是可以使用的铺路材料了。这台机械一小时可以搅拌出120吨材料……
拌和机让我想起了当年陕北的公路采访,骄阳之下,工人们在沥青车的旁边,挥汗如雨地用铁锨修补着路上的破损。沥青是在不远的工棚里烧化,运过来,冒着逼人的热气,把人烤得蜕皮。一车热料铺撒下来,一群人赶过来用铣摊开,汗水将衣裳都湿透了,脸上结了一层盐粒。太苦了,但凡见过那种场面的人,无不为之感动,心里由衷地产生敬佩之情。
现在“每小时120吨”的自动化,和那些摊铺机的参与,使铺设道路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两个字:好、快!路泽军给我们说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觉着应该把这件事情记录下来,以显示富县公路段的精神面貌和风采。
2008年6月27日,奥运会前夕,富县公路段接到延安通知,7月1日奥运火炬传到延安,届时要沿着蜿蜒的道路传到宝塔山顶。宝塔山是延安革命圣地的象征,是中国人敬仰关注的地方,这是火炬进入延安的重要路线。问题是从山脚到山顶两公里的山路路况极差,坡陡路窄,坑洼不平。我“文革”串联期间上过宝塔山,那时候是“之”字形土路,很多地方要手脚并用,当然攀到山顶,另是一番景色,举目四望,延安城尽收眼底,周围黄土峁奔涌如潮,滚滚向宝塔山凝聚,气势磅礴辉煌。九十年代我陪着客人又上过一次宝塔山,是坐着汽车上去的,一条山道宽不过6米,在山上甩来甩去,路面不平,把人转得很难受,两个字:不爽。以这样的道路迎接奥运火炬,显然不合适,所以路的问题成了一件迫在眉睫的大事。延安公路局认为,全地区机械设备好,能啃硬骨头的公路段首推富县,除了他们,没人能打这场硬仗,于是突击修路的任务就交给了富县公路段。从27日接到任务到30日完工,满打满算,只有两天时间,富县公路段的人从上到下都感到了压力,一则是重要的政治任务,既光荣又担着责任,二则以前从没这么干过,干不好误了大事不说,还丢人。
27日当天夜里动员,组织骨干,28日凌晨1点,摊铺机、双钢轮压路机、胶轮压路机等各种机械设备已经开到宝塔山下,安装完毕,在现场等待料车。富县拌和场那台庞大的拌和机早已运作起来,在摊铺机们到达施工地点的同时,富县公路段拌和机拌好的料已经出料了。早晨8点,32名施工人员和20辆满载沥青混凝土的大型运输车浩浩荡荡地来到宝塔山顶,号令一下,各路人马开始行动,铺路工作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大型设备一进入场地,问题就出现了,上山的路窄而陡,铺路机、自卸车加起来有20米,无法在弯道处施工,大家就想办法,让装载机先接料,再给摊铺机喂料进行铺筑。各种机械你先我后有条不紊,保证进度,然后人工烧掀、收边、平缝,施工现场一片紧张气氛。
一直干到下午,不是老天爷下雨让停工,大家还没有歇息的意思。早饭是凌晨4点在富县吃的,现在已经到了下午2点,为抓紧时间,午饭吃的是干烧饼就矿泉水。工人们没有怨言,拿着烧饼和水,能挤上车的上车,上不了车的在料车的大箱底下,大多数人猫下身子习惯性地钻进车底,也有人索性就在雨地里吃。雨小了,大家顾不得未停的小雨,窜出车底拿起工具就干,修路的人都知道铺油路是一气呵成的活,无论是什么天气,今天这20车料必须铺完,否则拉来的料将全部作废。热料碰上雨水,蒸腾出大量的雾气,将施工现场重重地笼罩起来,看不清机械车辆,看不清汗流浃背的人,只听见劳作的声响,在这声响中,道路一尺一尺地在他们脚下延伸,从山顶到山脚。
29日凌晨5点,路面铺筑完工,从28日早晨到29日早晨,实际的工作时间只是二十几个小时,最终他们以完美的路面奉献给奥运会,奉献给迎接火炬的万千人众。29日早晨,他们撤回了富县,当延安人欢呼着将奥运火炬迎上宝塔山时,富县公路段的职工们正坐在电视机前观看那一热闹隆重的场面,他们比在场的任何人都高兴,都欣慰,他们关注的不仅是奥运火炬,还关注着火炬闪耀下的道路。
攀上宝塔山的道路。
我是听富县公路段段长路泽军在车上讲述这件事情的,听完后我的心里充满了感动,上宝塔山的路,自***在延安的时候就很有名了,老作家杜鹏程《保卫延安》作品中的部分章节被选入了中学课本,我至今仍能背诵,“延安周围是山,延河绕城流过,城东面的宝塔山上耸立着雄伟的九级宝塔……”这条弯曲的上山小土路,不知走过多少名人,走过多少怀揣着富国强民志向的先辈,也走过了过去和今天的我们。当晚我们在延安居住,望着山顶被彩灯勾勒出的宝塔,我想,倘若时空能倒换,将今日富县公路段铺筑的登宝塔山之路倒换至70年前,那将是怎样一种情景?今日万千护送火炬上山的人众幻化成万千上山看路的领袖和边区男女老少,想想,真是很有意思,也是件很让人琢磨的事情呢。从这点我又想到,陕西省公路局将我们这些作家领入公路这个领域,并非完全是为了宣传自己,更主要的是对作家本身精神、视野和思路的开拓。的确,在他们的引领下,我了解了改革开放以后我省突飞猛进的公路建设,知道了修路、护路、养路的艰难和一批人坚忍不拔的铺路石精神,了解了基层道路养护人的生存状况和他们的心劲儿,这是新时期作家应该知道的很重要的一个方面。我相信这一切对我们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在我们以后的作品中,很难说没有他们的影子。他们中的事情或许不像小说那样离奇曲折,那样缠绵悱恻,但他们的真实坦诚,朴素无华,篆刻演绎着我们和我们的后代应该记住的人和事,更值得称道的是这些人和事是这群人一步一个脚印地朝前走下来的,他们在事业中寻找着自身的价值,也寻找着公路的价值,艰辛与磨难,苦辣与酸甜,闻之让人淋漓酣畅,荡气回肠。
作者简介:叶广芩,女,著名作家、省人大常委,省作协副主席、西安市作协名誉主席。鲁迅文学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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